人們對生存的生命,所注重的現實人生,普遍都認為「身」的存在,就是生命,就是人生。其實,「身」是生命中機械性的機器,是在現實中所表達的每一個人「自我」存在的作用。它是屬於自然物理的、生理物質的現實。是偶然的、暫時的,受時間空間所限制的實用品。如果從「形而上」的心性精神觀點來講,此「身」,不過是我們現在生命之所屬,只有暫時一生的使用權,並無永恆佔有的所有權。「身」非我,真正生命的我,並非就是此「身」。
我們為了暫有的「身」,假定以中間六十年做指標來講,每天為了他要休息,佔去一半時間都在昏睡中,已經除了一半,只有三十年。一日三餐,所謂「吃喝拉撒睡」五件要事,又減去了三分之一。如果像現在政界官場、工商業家們的習慣,一日有兩餐應酬,至少每餐要浪費了兩三個鐘點,加上夜晚的跳舞歌唱等,不知道他們有多少時間辦公?多少時間讀書?看來,真為大家惋惜心疼。但是人們都說這樣才叫做人生啊!我復何言!我們這樣說,不是對人生的悲觀,這是為了我們幸得而有此生,幸得而有此身,所謂佛說「人身難得」,應當加以珍惜自愛這個難得寶貴的生命。
但話又說回來,我們的一生,單單為了此身的存在,為了他的需要所產生的衣、食、住、行,就忙得夠嗆,自身忙得不得了,難有太多的時間為別人。因此,了解到做父母的、做社會服務的人,個個都是天生聖人,都是仁者。其實,每一個人活在人世間,幾乎沒有一個不是損人利己的;同時,也可以說,沒有一個不是損己利人的。因為人是需要互助的,人是彼此需要互相依存的。人不像別的生物一樣,所以構成人群的文化,形成了社會。
然而,此身的存在,為了生活,已夠麻煩,如果再加病痛和意外的災害,那可麻煩更大了。因此,道家的老祖宗老子便說:「吾所以有大患者,為吾有身。及吾無身,吾有何患。」但是,另由道家分家出來的神仙丹道們,卻要拚命修身養性,以求此身的長生不老(死),忙上加忙得不亦樂乎!真的長生不死的人沒有看見,但他們有此永遠的希望,因而潔身自愛,看來比吃喝玩樂過一生的,也就各有妙趣不同了。另有從痛苦生活中經歷過來的人說:「百年三萬六千日,不在愁中即病中。」乍看雖然消極,事實上,大多數的人們,確實都有這樣的境遇,所謂儒家「仁政」之道「平天下」者,又將如何平之呢?
我們因為研究「大學之道」,恰好講到人我的「身心」問題,所以才引發有關「身見」的話題。曾子在原文中,並沒有像佛、道兩家一樣,特別說明解脫「身見」的重要,你只要仔細讀了這一段原文,他也是極其注意「心」的作用為主體,「身」只是「心」的附庸而已。所以最後特別說明一句「此謂修身在正其心」。並不像一般佛、道兩家的支流分派,專門注重修煉「身」的生理氣脈,便自以為是修道的真諦了。
不過,話又得說回來,「身」固然是「心」的附庸,可是在現實存在的生命作用上,人們一切思想行為表現在「外用」方面,完全是因為有身,才能造成這個人世間芸芸眾生的種種現象。所以在《大學》有關「內明(聖)」、「外用(王)」的八綱目中,也特別列出「修身」這項要點。但在「修身」的要點中,他所提的,只是身心有關的「忿懥、恐懼、好樂、憂患」四個現象,並沒有說到氣脈、五臟六腑,以及類似現代所說的神經肌肉等問題,這又是什麼道理呢?答:儒家孔門的學問,最主要的中心,是注重「人道」的行為科學,並不像古代醫學所講的養生,專在生理變化上講到和心理相關的作用。如果要了解這方面的問題,應該多讀黃帝《內經·素問》部分的學識,配合現代醫學、衛生等科學來作研究說明。我們不必牽涉太廣,反而變成泛濫無歸,離題太遠了。
在《大學》這裏所提的「忿懥、恐懼、好樂、憂患」四個現象,其實,就是子思在《中庸》上所說的「喜、怒、哀、樂」四個情緒。再從上推尋,都是濃縮《禮記》中所述傳統文化中的「七情」的要點,只是曾子把情緒所發生的現象作用,較為明白地分析描述。子思是照傳統所歸納的原則,提出大綱,如此而已。如果從大體來說,這四個甚至七個情緒現象,每一個人在幼小時期開始,已經發生因子的陰影,做父母、師長的人,只要注意留心幼童的性向,已經可以看到他的一生。正如俗話說的「從小看到老」,尤其在生理健康狀況,以及面貌表情上,幾乎是無法掩蓋隱瞞的。
所以教育文化的目的,就是要改變人的缺陷,使一切圓滿沒有遺憾。可惜的是,世間做父母、師長的,真能「誠心」知道的,「誠心」犧牲自我為社造成一個「真人」的,並不太多。普遍只是想望子成龍、望女成鳳,出人頭地就好了。只想把自己一生遺憾做不到的希望,要求孩子去完成,真是大錯特錯。因此,古人所謂「經師易得」(教授各門學識的老師叫經師),「人師難求」(如孔子、孟子、顏回、曾子等,便是人師而兼經師)。後世的《三字經》也說:「養不教,父(母)之過。教不嚴,師之隋。」就是這個意思。
——《原本大學微言》